​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”到底啥意思-《老子》研读札记二

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”到底啥意思-《老子》研读札记二

《老子》第二章：
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；皆知善之为善，斯不善矣。故有无相生，难易相成，长短相形，高下相盈，音声相和，先后相随。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，行不言之教。万物作而不始，为而不恃，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，是以不去。

对第一句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；皆知善之为善，斯不善矣。”的解读，我看到的比较权威的解释如下：

任继愈：“天下的人都知道怎样才算美，这就有了丑；都知道怎样才算善，这就有了恶了。”《老子绎读》（商务印书馆）

陈鼓应：“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，丑的观念就产生了；天下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，不善的观念也就产生了。”《老子注译及评介》（中华书局）

王中江：“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，那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丑；都知道了什么是善，那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恶。”《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·老子》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）

张松辉：“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美好的东西是美好的话，那么丑陋的东西就显露出来了；如果都知道善良的事情是善良的话，那么不善良的事情就显露出来了。”《老子新解》（人民出版社）

陈徽：“天下（如果）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，丑便产生了；（如果）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，不善便产生了。”《老子今释新译》（上海古籍出版社）

以上专家学者们虽然有的译成假设句，有的译为因果倒装句。（我认为都违反了文言文规则），但基本观点是相同的，即他们都认为老子这句话中的“恶”“不善”是“美”“善”之外的存在。

可是老子的这句话，我读来读去，思来想去，实在无法认同他们的理解。

我的理解是这样的：“（如果）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，那么这美就是丑了；（如果）天下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，那么这善就是不善了。”

首先，从古汉语语法上讲，此句中每一个分句都是假设关系的一重复句，“斯”是“这”的意思，代词，代指前文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”“皆知善之为善”，也就是说，老子认为“恶”“不善”不是“美”“善”之外的存在，而恰恰是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”“皆知善之为善”本身造成的结果。“皆知”是导致“美”“善”转化为“恶”“不善”的原因。

其次，从本章的主旨看，这一章老子阐述的是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。首句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；皆知善之为善，斯不善矣。”说的是矛盾双方可以互相转化。第二句“故有无相生，难易相成，长短相形，高下相盈，音声相和，先后相随。”说的是矛盾的双方相互依存，互为条件。矛盾双方互相转化、相互依存、互为条件，是对立统一规律的重要表现。

再次，仅就以上五种代表译文看，老子说的是尽人皆知的正确的废话呢？老子思想也太没点深度了吧！各位专家啊，咱不能感觉老子的思想不合乎常理就改成合乎常理的话啊，哪能随意以己意来“逆”老子之志呢！其实，这看似不合乎常理的话恰是老子思想深邃之所在。近代西方哲学家斯宾诺莎也提出过类似的哲学命题：“一切肯定都是否定”，这已是在老子2000年之后了。

最近，我终于查找到了与我这个观点一致的专家的书，一本是辛战军的《老子译注》（中华书局），一本是刘康德主编的《老子鉴赏辞典》（上海辞书出版社）。

刘康德主编的《老子鉴赏辞典》对此句有着深刻而精彩的解读，摘录如下：

本章老子一开始就讲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；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矣。”确实如此，世上很多事情，当天下人皆知此是好事一桩时，这“好事”也就不是好事了。设想当秦国的商鞅为了推行变法政令，“募民徙木赏金五十”这样的好事,为百姓皆知并且都来“徙木”之时，这“木”能有这么多可挣？这“金”能有这么多好赚？于是“好事”也就不是好事,反而是坏了事。由此可见,好坏(美恶、善不善)是相对的，变化的。正因为这样，重视世道的老子告诫人们：治政为人不可有意倡导某事某物。有意倡导某事某物，而使天下皆知的结果只能是“楚王好细腰,臣妾多饿死”的这种不好(恶、不善)的现象。所以后人刘子在《刘子·从化》一节中说解道，“昔齐桓公好衣紫，阖境尽被异彩；晋文公不好服美，群臣皆衣牂羊；鲁哀公好儒服，举国皆著儒衣；赵武灵王好鵕寿，国人咸冠鵕冠。”而这“紫非正色，牂非美毳，儒非俗服，鵕非冠饬”但人却竞相从之,原因何在？君主有意倡导也。一旦倡导，造成这种观象，事物的好坏、善恶，美丑也就得到了转化。《刘子·从化》进一步说：“楚灵王好细腰，臣妾为之约食，饿死者多；越王勾践好勇，而揖闢蛙,国人为之轻命,兵死者众。命者，人之所重;死者，人之所恶”，今却“轻其所重,重其所恶”,这不应验了老子所说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；皆知善之为善，斯不善矣”的话么?道理相当简单，按物相的相对性来说，一旦倡导(规定)某事某物，也就意味着否定某事某物；倡导规定某事某物为富、为高、为长、为难、为有，也必有为贫、为下、为短、为易、为无相随。所以生于衰周的老子敏锐地指出，圣人治国为政就必须处无为之事、行不言之教，不必有意倡导某事某物，于人于物应一视同仁，齐物等量，如同日月天地于物周普无偏样，不定优劣，不分好坏，使之各有其所，各自融洽，竹头木屑皆为家什，大树小草各得其所；无倾轧欺压，有生意盎然，这样社会就能安定，治政才算成功，圣人的作用才能体现，所以老子最后概括说：“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，行不言之教。”基于上述这些评述，可以看到,本章实为老子以物相之相对来说明“道”(自然无为)之绝对。